直至近世,稍有学识者,大概都会背几句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”。作为流传了15个世纪的启蒙读物,《千字文》早已印刻在中华文化基因里,许多后人耳熟能详的典故诞生其中。譬如“嵇琴阮啸”,嵇康的广陵绝唱和阮籍的长啸抒怀,令古今文人动容,可谓魏晋风度的经典符号。
阮籍之啸,青史留名。《晋书》记载,阮籍“嗜酒能啸,善弹琴”。《世说新语》收录了更为放浪形骸的轶事:权势熏天的司马昭宴请亲朋臣僚之时,座上宾客大都正襟危坐,像侍奉君王一般小心翼翼,唯有阮籍“箕踞啸歌,酣放自若”丝毫不以为意,史书评价他“容貌瑰杰,志气宏放,傲然独得,任性不羁”,如此看来,倒也贴切。但即便是如此狂士,也曾因“啸”折服于一位世外高人。
太行山在河南有一条支脉,叫做苏门山,其上隐居着高人孙登。嵇康采药偶遇过孙登,这位世外高人并不答话,只是长啸不止,临别感叹道,“子才多识寡,难乎免于今之世”,预言了嵇康的人生悲剧。阮籍拜谒孙登,对世俗避而不谈,唯有请教修生养气之术,但对方缄默不语。等了一会儿,阮籍自讨无趣,就长啸一声告辞而去。《世说新语》记载他“啸闻数百步”,想必当时响彻山谷。走到半山腰,阮籍忽然听到山谷传来鸾凤之声,方知孙登之啸远胜自己。
翻检史籍,会发现“啸”的艺术巅峰,正是魏晋时代。汉末善啸者,仅有诸葛亮、王粲等寥寥几人,魏晋之际则有孙登、阮籍、嵇康、谢安、刘道真、王子猷、谢万、谢鲲、桓玄、石勒、刘琨、谢奕、夏统、桓石秀、袁粲、王宪、宗测、王腾、尔朱兆、张宪、郑云叟等一长串名字。可以说,成为善啸者,就拿到了名士之路的通行证。
试举一例,“风流宰相”谢安隐居之时,曾与好友泛舟海上,忽逢风浪大作,小船摇晃不停,同行之人面有惧色,纷纷要求调头回去,只有谢安泰然自若,神色不变地高声吟啸。这份淡定,让他在淝水之战里获益匪浅。又如“闻鸡起舞”典故里的刘琨,曾被胡人围困在城中,正在兵尽粮绝之际,他趁着月色登上高楼,朝着城外长啸,那凄凉的声音让胡人慨然而叹,他又在夜半时分吹奏胡笳,不少胡人唏嘘落泪,竟然撤军逃走。由此看来,“啸”不仅是艺术,还是战场利器。
听起来神乎其技的“啸”,究竟为何物?答案不难寻找,但恐怕令许多人大失所望。东汉许慎《说文解字》云:“啸,吹声也”。经学大师郑玄进一步解释道:“啸,蹙口而出声也”。晋人成公绥创作《啸赋》一篇,专言其精妙:“发妙声于丹唇,激哀音于皓齿。响抑扬而潜转,气冲郁而熛起。 协黄宫于清角,杂商羽于流徵。”不过,说来说去,被视为阮籍绝学的“啸”,大概也就是吹口哨。有学者根据历代壁画提出异议,认为魏晋之际口哨已然升级换代,不止以口吹声,还将手指刮过唇边,改变音调,称为“指啸”。无论口哨还是指啸,差别都不算大,区区吹哨,何以得到这般推崇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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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溯“啸”的历史,或许可以觅得更多线索。《楚辞·招魂》有言:“招具该备,永啸呼些。魂兮归来!反故居些。”翻译过来,是说,招魂法器已经齐备,快点发出呼啸,魂魄归来吧,返回故居,不要背井离乡啦!东汉文学家王逸注释道:“夫啸者,阴也;呼者,阳也。 阳主魂,阴主魄。 故必啸呼以感之也。” 楚人以“啸”招魂,似乎是它最初的功用。
葛洪所著《神仙传》与《后汉书·方术传》,也有一则故事与之呼应。与张天师齐名的刘根,是隐居嵩山的道士,太守史祈怪罪他蛊惑百姓,将其押送官衙。刘根猛然长啸一声,周围的人无不惊骇万分。不一会儿,一群人被五花大绑着押至堂前,定睛一看,竟是太守父祖等人的鬼魂。太守磕头如捣蒜,把前额磕得鲜血淋漓,刘根这才作罢,笑着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既然是通灵招魂之术,“啸”在魏晋走红就不难理解了。服五石散与挥麈谈玄的名士,对老庄之学与道家之术趋之若鹜,“啸”可以扩胸顺气,发泄积郁心底的哀怨,又能通灵入幽,让人世与宇宙融为一体,足够“风流”。尤其对于阮籍,他看似嗜酒如命、轻视礼法,却走不出人生樊笼。司马氏乱政,他无能为力,还违心写下《劝进表》,酒与啸是最后的避世良方。《滕王阁序》里有“阮籍猖狂,岂效穷途之哭”之语,大抵是王勃少年得志,尚不知人间冷暖与无奈。
然而,见识了孙登的长啸之技后,阮籍曾有一段几近癫狂的经历。他挥毫写下名篇《大人先生传》,其文汪洋恣肆、一气呵成,斥责了司马统治,嘲讽礼法虚伪,也许是暂时领悟了宇宙真谛,也让“啸”更添几分神秘色彩。
唐人孙广撰写了《啸旨》一篇,里面提及了“啸”的传承:“老君授王母,母授南极真人,真人授广成子,广成子授风后,风后授啸父,啸父授务光,务光授尧,尧授舜,舜演之为琴,与禹,自后乃废。续有晋太行山仙君公孙获之,乃得道而去,无所授焉。阮嗣宗得少分,其后湮灭,不复闻矣。”王母,就是西王母,《山海经》记载其“豹尾虎齿而善啸”。太行山仙君公孙,就是太行山支脉苏门山上的孙登。嗣宗,就是阮籍,他从孙登之啸悟到多少,不得而知。这一玄之又玄的历程,无论如何也令人难以相信,不过它也佐证了魏晋之啸的神秘特征。
魏晋之后,“啸”逐渐成为一种情绪宣泄,孙登与阮籍长啸之地也变作文人凭吊的胜景。当然,也有零星记载,依然显露着它通灵的一面。《太平广记》记录了唐代道士马湘的奇闻:他游历常州,适逢当地鼠患严重,马湘写下符文贴在墙上,用筷子敲击食盘,老鼠成群结队现身,俯在墙边听令。道士怒骂了为首的大老鼠,令它们尽快离开。群鼠磕头谢罪,列队出城,不再扰民。乍一听,又是一则荒诞不经的故事,但细想起来,似乎与德国花衣吹笛人童话异曲同工。啸与笛,可能都是通灵的媒介吧。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